那天午后，騎到知本溫泉，飢腸轆轆，路邊有個溫泉煮蛋的院落。坐在連椅上，看到華郵的長篇報導，幾段之後，竟然不餓了，只有心酸。幾十年前建設深圳的那些勞工，因工落下一身病痛，被趕回老家自生自滅。去深圳討公道，被警察追打，絕望地跑到高架橋上，跳下去一了百了，不跳就回家慢慢痛死。

想起哈金的那個書名War Trash，這些和平年代的農民工，耗盡勞力之後，被成批廢棄，construction trash一樣。战争与和平，利用过后被废弃都是他们的命运。一位被廢棄的勞工說：”這個社會沒有公道。輝煌、財富、高樓大廈都是建在我們屍骨上的。”

眼下996這個人群不就是幾十年前這些農民工的辦公室翻版麽？等996一代也老了，這種反人性的工作方式給他們的身心健康帶來的傷害開始大批呈現出來，希望他們不要再像這些當年建設深圳的農民工前輩那樣被自生自滅。只是，希望是本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

那个国家的最大特点就是，从上到下一层层不拿人当人，高官不拿小官当人，官员不拿国民当人，城市居民不拿农民工当人...一层层都是用完就抛弃，医疗当然就成了可有可无，城市居民再往下有了病就自生自灭了。这种丛林国家还到处跟人同胞这同胞那，先把自己的国民当人再谈其他吧。

鬼佬讲“Be true to yourself"，大致是说，要对自己诚实，或要面对真实的自我，别欺骗自己 —— 没有完全对应的现代汉语表述。一位前辈曾指教说“不自欺“，可能是最接近原义的表述了。这在英语世界似乎是种很重要的人格品性。至少在几百年前，英语世界就已经有这种说法。

《哈姆雷特》中，Ophelia的老爹叫Polonius，是国王的御前大臣，但似乎只会出馊主意。哈姆雷特爱上Ophelia，但说她爹是个”婆婆妈妈的老混球“。不过，Polonius教育他儿子的名言却流传下来：”This above all: to thine own self be true“——最要紧的是要对自己真实。

尽管不如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富有戏剧效果，却成为现代文明中人格塑造的流行格言。不知道有多少中国家长会教育自己的孩子，长大以后要对自己真实，不能只做别人眼中的好孩子？从人格成长来说，欺骗自己往往是欺骗别人的预演。在有些文化中，日常生活和教育子女的方式鼓励这种人格。

“Be true to yourself”的反面是自欺欺人和伪善，小时候做家长老师眼中的好孩子，长大了做上层或下层眼中的好知识分子，体贴日理万机的领导，同情生活不好的群众，大义要讲，便宜要沾。这种人格的养成可能跟中国知识分子的温室生态多少有些关系吧——那个阶层实际上跟上层和下层都处在半隔绝状态。

一个入门认知是能分清什么是铸造我们日常意义世界和行为方式的文明，什么是文明的废墟，就是文物化的古代文明。在当代大陆中国人的日常意义世界和行为方式中，看不到跟四书五经还有多少关系，大部分是民间实用智慧和因阶层而异的潜规则。四书五经是我们引以自豪的文物，不再是我们意义世界的铸模。

华夏文明是当代中国人的画饼，连鸦片都算不上——鸦片还要吸进去才有效果。当今墙民的精神世界跟古华夏人显然不是一回事。现代文明是我们唯一生活的世界。像古希腊一样，华夏文明是我们游览的古代文明废墟，跟我们生活的意义世界不是一码事。

我对中国历史和典籍有深厚的亲情与敬意，但这并不妨碍我接受现代文明，并从现代文明视角看中国传统。文明从中心向边缘传播，华夏文明也不例外，曾以中原为中心传播到整个东亚。但这种文明经历了衰败，所承载的价值观、政治制度、生活方式等逐渐被位于边缘的国家和地区抛弃。

首先是日本，骤然转向以欧美为中心的现代文明，继而有韩国、台湾。这个过程虽然缓慢，但趋势清晰。有些习俗和传统会保留下来，但价值观、政治制度和生活方式这些文明内核已经现代化了——一些大陆才俊称为“西化”，但那个“西”并不是一个方位概念，而是指“现代”这样一个文明进程的概念。

在曾经位于华夏传统文明边缘的国家和地区纷纷现代文明化的过程中，大陆一百多年来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抗拒现代文明化。这是个缓慢的lost cause，根本的问题在于这种文明已经没有生命力。那些固守传统的人维护的不是华夏文明，而是华夏文明衰败后留下的废墟。

他们把文明的废墟当成文明，就像把宫殿倒塌之后的瓦砾堆当成宫殿，把宴会结束之后的怀盘狼藉当成宴会。不过，这种政治和经济刺激起来的文化自我膨胀不会持续太久----权和钱可以养一大批文化拉拉队，但无法给已经丧失生命力的文明注入生命。

中国或者敞开接受现代文明，像日本那样成为东方传统的现代文明国家，或者做野蛮意识形态寄居地，继续抗拒现代文明，一边抗拒，一边被现代文明世界拖着走。拖到如今，已经是裤腰带上系磨盘，上下齐心合力，死心不走了。那不是一人之功，而是全民之力。所谓5000年文明的画饼就是他们画地为牢的图腾。

从先秦典籍看，华夏先民曾经有智慧，也有骨气。比如说，他看透了上面是群王八蛋，就不怕叫他们“硕鼠”，也不怕表白要逝将去汝，也没有周围的人骂他是“奸”。这是华夏先民曾有过的辉煌岁月。几个世纪的辉煌文明不明不白地就被武力和强权摧毁，变成文明的废墟。

自此，不管多么不堪的人群，只要手里有了武力，就可以在这废墟上横行些时日，被认作主人。周而复始，千年一律。在文明废墟上传递文明是一种苦悲的使命，难免薪尽火熄的结局，但那些曾经燃烧过的故人故事还是令人油然而生亲情，而且充满敬意。

这一百多年，好多欧美人讲西方没落，也讲美国没落。有生命力的文明，每天都在没落，每天都在新生，所谓生生不息。一些中国才俊在自家文明废墟上也跟着喊西方没落或美国没落，像群瓜娃子，体现了现代文明化反复难产对人群心智的伤害。

国人流传两种自欺欺人的说法。一是认同民族主义，只反对狭隘的民族主义——民族主义哪有不狭隘的？二是说要民主，不要西化——成功的民主哪个不是西化的结果？“西”不只是个地理方位，也是一种文明形态，就是政治民主、个人自由的那种现代文明形态。对中国来讲，“西化”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没有能力。

这两百年看下来，大致景象就是天朝人作为一个整体，学习能力大概就止于器物层面，学习现代文明价值、秩序、规则等相当吃力。不用说政治制度，连基本的金融秩序也学不会。学不会就气壮如牛地假装不屑于学。跟周边对比一下，天朝人这种学习能力上的差距相当明显——简单的学到极端，复杂的学不会。

徒步的骑手

吴国盛是北大时的老师。他说：“现在我们的教育就有这样一种可怕的趋势，力图把孩子们都变成骡子、驴，不让他们成为千里马...从小到大都是让他听话，循规蹈矩，读到博士了突然让他创新，他能创新什么，又怎么去创新?”

没有开放的国际化环境，跟美国的科技差距会越拉越大。严格讲，美国的科研没有“国内”研究，它的几乎所有研究都是高度国际化的，最明显的就是国际化的人才，甚至国防部的项目都有大量顶尖外国科研人才参与。李光耀生前曾经形象地讲，美国是从全世界60亿人中选拔人才，中国是从13亿人中选拔人才，而且是选拔美国选剩下的，新加坡只有500万人，所以要全世界抢人才。天朝本来就处于人才劣势，再加上制度劣势和扼杀人才的教育，怎么跟美国科技竞争？在尖端科技领域，所谓自力更生, 全靠国内“自主研发”，就达到了国际领先水平，个个是违反常识的骗局----可能，中草药除外。

徒步的骑手

@CaminoTexas

六年前，休斯敦经历过飓风洪灾。天灾处处有，但救灾能体现出政府的治理水平和民间的自组织能力。当时，受灾地区的居民撤离主要靠社区自救和地方政府协调，州政府派出一万多名国民卫队救灾。一些外州政府和民间组织出人出力，奔赴千里，加入救援。在救援船只中看到洛杉矶消防队的船。

从那里开车过来需要两天多。受灾县的政府说船只和卡车不够用，许多周边地区的居民用卡车拉着自己的钓鱼船来到灾区，成为救援主力。先用船把灾民运到水没淹到的地方，再由军用车辆或民间义务救援车辆把人拉到避难所。灾后重建，联邦政府划拨救济款高达百亿美元，绝大部分款项直接补贴给受灾户。

记得当时很多志愿人员划着小艇在社区挨家挨户找人，给不愿撤离的人送饭送水——洪水漫过地面后，自来水受污染，不能再饮用。最后，强制撤离时，也是志愿人员划小艇来，把老弱和宠物放到艇上，然后涉水把艇拖到能停车的地方，再由汽车送到就近的避难所。灾后，没有媒体为官府歌功颂德——那种做法反人性。

洪水消退后，水淹过的内墙必须砸掉清除，否则会发霉，蔓延至高处墙体。社区志愿者组成小队，从十来岁的孩子到六七十岁的老人，挨家挨户做这种又脏又累的义工。有陌生人开车给有需要的住家免费派送瓶装水和快餐包。遇到灾害，如果你知道周围的陌生人不会让你自生自灭，这就是个值得长久生活的社会。

天朝的邻居韩国，也刚发生过水灾。韩国媒体照旧对官府救灾不利口诛笔伐，总统尹锡悦召开紧急会议，承认相关当局应对灾害不到位，并赴现场查看灾情——是查看，不是指导，总统没有专业能力指导洪涝救灾。韩国政府决定检讨现行的应对气候变化的政策和措施。看到这些，你知道那是个正常社会和正常官府。

这几年一直讲，控制能力和治理能力是两回事。中文世界两者不分，把天朝官府控制社会的能力当成治理能力。天朝一直解决不了的问题是控制能力过剩，但治理能力低下——治理结构复杂的现代社会是技术活，各级官员缺少这种职业技能，尤其是技术官僚靠边站时段，把社会控制得死死的，据说救灾还需要邀请信。

把社会管得死死的，肯定窒息所有领域的活力，扼杀上上下下的学习能力。天朝改开有活力的时候，学美国好的东西都学不来，但至少学周边成果不错，像学韩国台湾做来料加工，学成了世界工厂，学香港卖地搞房地产，很多人赚了大钱。但更复杂的就学不会了，比如说民主制度、行政追责等，差距越来越大。

官府不管怎么敲骨吸髓，能掌握的资源都是有限的，把大量资源用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用于民生方面的资源就捉襟见肘，本该用于防灾救灾的资源就要靠后站。这跟教育、医疗等一个道理——投入严重不足，分配严重不均，国民平均教育和医疗水平在同等收入国家中都几乎垫底儿。防灾和救灾能力大致如此。